【转载】开往更冷更美的冬天

注:记得这篇小说是2014年秋的某天在图书馆闲逛时看到的,作者“小午”写在校报《北洋人》上。原文如今在网络中是踪迹难寻了,想到这个故事还算动人,被时间淹灭了难免可惜,特保存于此。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这个城市正下着大雾,潮湿的空气和着北方冬天凛冽的风,寒气侵肌蚀骨。天已经黑了几个钟头,人们行迹匆匆拥往地铁口,看来同我一样赶最后一班地铁的人也不在少数。自从有一天看了莫斯科地铁爆炸的录像之后,我有很久没坐过这种交通工具了。我向来看不了悲剧,受不了毁灭一切好东西给人看的不留情面,而我无可救药的悲剧情结又总能轻易地把自己代入场景。陌生人的善意,年轻男女传情的眉眼,老夫妻酝酿着的给爱人的惊喜,都在没有前兆的巨响里变成焦黑的残骸,很残酷,是不是?

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姑娘,似乎和我从同一家餐厅出来,在离我不远处等车。黑色大衣,肤色很白,长发,耳际的蝴蝶发卡柔和地闪着光,看起来很沉默的样子,但姿态高傲。我突然有种想要认识她的欲望。

隧道里涌起了风,地铁来了。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总也刮不干净的胡渣,女友说这是我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我调整了一下被冷风吹得僵硬的面部表情,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善意些,然后越过末班车的几个空座位在她身边坐下。

你的发卡很好看。

她转过头笑了笑,说谢谢。这个笑几乎让我忘了今天本是怎样阴霾的一天。

我们于是聊了起来,我已经想不起全部的内容,只记得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交谈。她说觉得生活似乎在一点点步入既定的轨道,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可她却越来越觉得恐惧。那的确是她曾经,或许也是现在所期望的未来,可代价是牺牲所有其他的可能。想到已经为它放弃了很多,并且还可能放弃更多的假设,她就觉得心有不甘。不是没有过蠢蠢欲动,但无一例外都被所谓理性,抑或是软弱压了下来,然后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每天说服自己,像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

我说现在的自己过得不好也不坏,很少思考,很少表达,没有多少热情,也没有多少期待。睡不着的时候想从前,愤怒又年轻,做过一些傻事。我总在不停地推翻从前的自己,觉得如果重新经历一遍,生活一定大有不同。我会有更多的可能性,做选择时会更敢于跟从内心的方向,而不是过早地将自己交给一个毫无生命力的未来。那些后来让我发现自己是多么不堪的事情就可以不去触碰,兴许这样,能活得更接近理想中的自己。

列车路过一个个明亮的站台,又一头扎入黑色。我不记得车窗外的明暗交替了多少次,只记得她的声音像幼时记忆里安静的河,它曾经无数次平复了我独自面对世界时强烈的无所适从。

在终点站我同她告别,我们将在这里换乘不同的两班车。我察觉到我的语气里竟有些不舍的意味。这样不好,我想。不过是一次偶遇罢了,尽管它更像一场重逢。

又是几天淡如白水的日子。生活无非就是这样了,从前我以为只有文字才能改变人心,后来我亲手卸下艰涩的词句,沉默地投入生活;从前我自以为清醒,后来发现长醉才是与世界和解最友好的姿态;从前我觉得庸常可怕,可真的身在其中时,却也没有多少冲动想去改变它。一切如常,除了闭眼时会出现的蝴蝶发卡。

这一天快走到地铁口时,鬼使神差地,我绕到路边的饮品店买了一杯柠檬茶。我从没有喝柠檬茶的习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直到我走进地铁站,看见了她。

我走过去把热茶递给她,她自然地接了,冲我笑笑。她看起来脸色很差,困顿又僵硬的样子。我问她缘由,她说最近频频失眠,难得入睡的时间也被梦境填满,千奇百怪,几乎夜夜不断。

我知道这无疑是心理压力大的表现,我自己也同样不堪其扰。我们于是说起自己做过的光怪陆离的梦。我所有的梦都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还不时充斥着诡异且危机四伏的暗蓝色调调。我梦到过被同伴抛弃然后背着一杆枪孤身闯森林;梦到变成自己仰慕的大侠,带着孤女闯荡江湖;梦到在战场上看到穿过自己胸膛的子弹和亲人痛哭流涕的脸。

她说她从前认识一个姑娘,她蕙质兰心。后来那姑娘意外离世,一个月后在梦里见到她,她说担心朋友惦记,所以离开前最后回来见她们一面。她急急去拉朋友的手臂,却发现从肩膀开始,越往下越冰凉,到了指尖几乎没有了温度。朋友的脸色慢慢变淡,她恐惧又绝望,直到从梦中哭醒。谁都知道命运不宽宏,可如今那场事故过去近两年,彼时失魂落魄,到现在也只剩下每次想起时的一段沉默,她也不知道应当把这归于人心的强大还是凉薄。

我们聊对于人心我们相似的敏感,聊小时候对于世界相似的恐惧,聊如今对于时间相似的无力。这些琐碎的想法曾消磨了我每段空白的时间,但我从未对人说起。我怕它们听起来消极又矫情。所以当我发现在她面前说出这些念头,竟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时候,我惊讶又感动。相似让人不孤独。

又一次见到她是在地铁站附近的公园,正好是第一次偶遇之后的第十天。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去地铁站的一小段路上她和小鸟打招呼,与我打闹,像个孩子。她说很谢谢我,上次遇见的那天她心情糟透了,是那杯柠檬茶让一切变得不一样了。我想说却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很多感觉是相互的,我日复一日地生活,她的出现是多难得的亮色。

时至年末,这趟途经火车站的地铁上总有许多脚下堆着大包小包的人,攥着火车票像攥紧了希望的稻草。我和她找地方坐下,偶尔细细地说几句话。我觉得她专注讲话的样子甚是有趣,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右方,语速缓慢又犹豫,神情认真得甚至有些笨拙。她说我看起来严肃,有时又带些痞气,但内心虔诚。我说人间的人需要保护色,就像她总是温和无争的样子,我却能看到她的骄傲,像一盏灯悬在头顶,她用它来将自己区别于他人,以此安身立命。

去火车站吧。她突然说。

我没有听懂。

我们去车站吧,坐任意一列火车,去任意一个地方。她重复了一遍,把目光从地铁线路闪烁的绿色指示灯上移开,看向我,脸上好像带着笑,又好像不是。

我一时判断不出她话里玩笑的成分多或少,就笑着说,好啊。

我说真的。她的眼睛很亮,让我想起《苏州河》里马达的眼睛,寻找牡丹直到死亡。

我直视着她,猜度着她目光里的意味。似乎有征询,但更多的是期许。我意识到这是一次我期待已久的开始,它不同于我经历过的所有生活,它充满希望和可能性,浑身上下闪着诱人的光,胜过我做的所有美梦。我想起自己有过的类似却不为人知的念头,甚至想起了从前操场的红色跑道上,我血液里涌动的热情。

然而我同时意识到的是,这无疑是我同过去生活的决裂,是一场毫无预谋又不知未来的冒险。我习惯的生活给予我的责任,我习惯的人寄予我的期望,会在这场冒险中受到无可挽回的打击。我懦弱又对过去怀有恻隐,于我而言,放弃似乎比一个开始还要艰难。

她眼角发红,但眼神坚定得近乎蛊惑。我心里翻江倒海,沉重地迎着,觉得这对视仿佛一寸一寸的契合,又仿佛一句一句的审判。而我竟喉头发紧,做不出一句回应。

终于我底气不足地收了目光,转而盯住指示灯。我听到理性在叫嚣:你的轨迹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你不可以冲动不可以偏离,这是对过去的不忠甚至背叛!而另一个声音说,跟随你的心去吧,那里有你热爱的。

小绿点不紧不慢地逼近火车站。我死死地盯着,企盼它移动得慢一点,慢一点,让我多些时间来说服自己安于现状,或者攒够勇气,去实现一个美丽的可能。

两站路太短,当衣着寒酸的人们背着扛着行李迈出地铁门拥向火车站的时候,我无比悲哀地发现我仍然给不出一个肯定,甚至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直到地铁的关门警示音鸣响,她突然跃起,对我说,走吧!

那一瞬间我来不及思考,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离开她。巨大的勇气涌上来,我飞快地起身想随她一跃而出,却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我回头,是她的蝴蝶发卡。我本能般回身去拾,等抬了头,只看见地铁徐徐关上的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看不清她转身前苍白的脸和生硬的表情,看不清列车又呼啸着离开光明的站台,被黑暗包裹前她的黑色大衣与口中呼出的白气那么孤单又冷清。

应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呢。像是身体被重击随即抽空的感觉,像是你终于有了勇气丢了包袱奔向新世界,却撞上了一窗巨大无比的玻璃。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绝望地发疯却哭不出来。那扇关上的门,像是关上了我生命中所有的可能性,从此我的生活只有重演的历史,与从前再无不同。

那些天我失魂落魄,无数次地想,也许当时我该立刻坐下一班地铁去找她,而不是靠着车窗用颓然和沉默回应车厢里人们诧异又事不关己的眼神;也许我该放下现在的生活去这座城市的人海里找她,而不是在每个深夜沮丧地辗转着失眠。我甚至设想了找到她时的对白,究竟是告诉她我那些漫长的挣扎以及最后坚定地选择她,还是只笑笑,跟她说,走吧。可是那酷似电影的情节多像来自命运一个巨大的暗示,它狞笑着说,别妄想了,你注定只属于这样的生活。它狰狞可怖,在它面前我鼓不起哪怕十秒钟的勇气,只有痛苦地低下头来。蝴蝶发卡攥在手里,像一滴眼泪留在我心里。我后来再没有见过她。我像平常一样工作,学习,读书,夜夜失眠,唯独不写字了。我曾寄希望于梦境,我想不能经历,梦一场也好。可她倔强,迟迟不肯入梦。

终于有一天我梦到我跟随她逃出地铁,去车站坐上最近的一趟火车,摇摇晃晃半睡半醒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大雪弥漫天寒地冻,我们身无分文,蜷缩在城市的角落相偎取暖。我用大衣裹紧她,问她还冷不冷。她却伸手接住落在掌心的雪花,说,你看,多好看啊。